在唯一關係裡,既無法持續對關係保有正向的期待,也無法藉由各種依賴控制的方法遠離或調整關係,便是所謂的關係困境。個體在唯一關係的困境中,若處於時時刻刻迫近關係創傷重現卻又無從逃離的狀態中,通常會造成高度的身心壓力與痛苦,最後,自殺成了唯一可以從此逃離的最後手段。
關係在的時候要受苦,承受隨時可能被拋棄與嫌惡的恐懼裡;關係遠離的時候也要受苦,承受無止盡的孤獨、與世界沒有關係的失去連結狀態,活著本身,變成了一種懲罰與受罪,想像中死亡所能帶來的解脫,長期下來反而成為了唯一能生活下去的希望感。
只能存活在唯一關係裡的時空
當關係困境所帶來的痛苦無以迴避,唯一關係既是救贖與希望,也是永無止境的傷害來源,與絕望的開始。當唯一關係毀滅,個體的生活便馬上陷入最恐懼的「與人沒有連結」的黑洞之中,活著與死去似乎沒有了界線,而肉體的死亡變成靈魂可以真正獲得休息與結束的渴望。想像的死亡的狀態,成為一種希望,也讓原本沒有意義且空虛的生命歷程,有了一個至少可以控制的目標。對於長期處於空洞、虛無、想死的人來說,活著如同在地獄裡當個行屍走肉,那死亡或許能給予這條生命一個清楚的意義感,一瞬間的自殺,既能逃離活著所必須面對的各種劫難,也能在感覺毫無價值的漫長生命中,真正給人強烈的存在感的一種機會。
藉由對死亡的想像,達到活下去的可能性,活得夠久,最終才有機會重啟發展依賴控制的能力
長期承受著時刻面對關係創傷的生活之中,而沒有任何隔離、迴避、拉遠的機制運作時,個體將會陷入非常強烈的憂鬱焦慮恐懼等混亂的情緒之中。個體為了減少唯一關係裡的本質衝突,並保全關係期待,會在成長過程中逐漸發展各種依賴控制來調整創傷重現的可能性,或透過新的親密關係,甚至是諮詢關係,漸漸發展關係搖擺的能力,改變唯一封閉關係的重要性,使生存的期待能越來越能朝向正向經驗的發展。
若個體只能在唯一關係裡存活,即,無法真正放棄期待遠離關係,也無法發展出遠離創傷的調控機制,使得關係創傷的威脅無所不在時,高度的痛苦就會使個體最後只能以自殺的方式做為永遠迴避創傷的方法。自殺成功,是形式上最終極的脫離,但「維持想死卻無法真正去死」的狀態成為另一種與唯一關係拉遠的暫時機制,一種暫時可逃離創傷重現的控制感(自由選擇可以何時何地從地球登出),可以使個體在這種創傷從來沒有消失過的心理世界裡喘息,因為創傷對於只在唯一關係裡才能存活的人來說只有大小的差別,而沒有遠近的距離與層次。但這種機制最終也只是一時的遠離,藉由反覆跳到想像中的死亡世界止血,但回到現實生活仍然痛苦萬分,這是一種處於無法前進後退也擺脫不了的停滯狀態,個體可能因嚴重的憂鬱症且經常在生死邊緣徘徊而有機會依賴外界,也可能因為唯一關係的現實改變使其不得不尋求諮詢的協助,從而有機會啟動到發展各種依賴控制以迴避關係創傷重現的發展路徑,而不是只能處於唯一關係與死亡世界的凍結時空。
案例1 D同學
D同學是個18歲高三女學生,他成長的過程中常遭遇被霸凌的狀況,上高中之後在人際上仍難以融入同學的團體,心理世界雖然厭惡母親條件式的愛,但當遭遇挫折而痛苦時最終仍然只能依靠時而控制時而忽略的那個不穩定的母親。D同學上了高三後,終於交到一個對自己始終溫柔傾聽正向鼓勵的好閨蜜,終於體會到世界上有人真正的關心自己,由於這份關係太過於珍貴,D同學把所有一切的心思都放在閨蜜身上,對於閨蜜任何可能在遠離她的行為變得過分敏感,D同學會因不安而測試閨蜜的心意,使得關係陷入緊張,閨蜜因不堪D同學過度黏膩與測試的行為而感到窒息,也會真的做出冷漠或忽略D同學的言行,D同學此時便陷入被拋棄的極大恐懼,例如當閨蜜比預期晚了幾小時回覆訊息,D同學簡直陷入盛怒與瘋狂,會不斷指責閨蜜的冷漠,並表示自己為了閨蜜犧牲奉獻只換來冷眼旁觀,此刻D同學就會割腕自殘或真的採取自殺行動,曾多次走到頂樓想一躍而下,最終被母親阻止而急診。住院出院的歷程中,母親帶D同學前來諮詢,D同學談了一段時間,在過程中表示:
「我從小學就想自殺,我一直覺得自己一無所有,想死的念頭至今都沒有變少過,苟活到今日看可以再活到哪天,我只是還沒採取成功的自殺而已」
(維持想死卻無法真正去死的狀態,保有整體生命的最終控制感)
「我總是在幻想自己跳樓自殺後大家的反應,大概一開始所有人都很痛苦,也會記得我的好,過一段時間後大家大概都會忘了我,反正我本來就不該存在」
「沒有了她,我又是一個人了,也許我死的時候,她才真正的為我掉眼淚吧!」(藉由幻想死亡世界,來翻轉總是被拋棄的感覺,暫時遠離關係創傷重現)
D同學在諮詢過程中,仍反覆因強烈自殺意念急診,也在這個過程中真正看到了閨蜜為了她的憂鬱症而擔憂痛哭憔悴的樣子,D同學深感自己造成了閨蜜的負擔而更想死,但兩人也因各自上的大學在不同城市後開始真正的疏遠,D同學在諮詢的過程中以想死但沒有真正死成來過日子並逐步完成學校各種任務,上大學後也因為立刻找到另一個更有能力照顧自己的閨蜜而情緒漸趨穩定,並漸漸離開諮詢關係。D同學是否發展出關係搖擺的能力難以定論,但D同學始終只能活在唯一關係裡,以高度依賴對方賦予活下去的意義感來減少面對內在虛無與自卑的痛苦,諮詢師在過程中僅能協助減少她不斷下墜的憂鬱情緒,以一種保命還能姑且度日的方式維持關係,不太介入D同學自殺與否的意圖,尊重她徘徊在唯一關係與死亡世界兩端的方式度日,D同學反而能漸漸維持原來現實世界的功能,並開始投入下一段唯一關係之中。
長期依賴空洞的世界,便可遠遠迴避任何創傷重現的可能
最終,個體如果必須讓生命延續,無法真正死去的活著,便可能以「持續待在空洞的世界中」過日子,徹底迴避掉面對關係的痛苦以及自己對生命的期待。依賴空虛感度日,遠比靠近他人、維持關係、靠著虛假的形象度日輕鬆,他們最終會越來越難有能力面對追求關係所帶來的各種矛盾與人際壓力,也越來越難有機會發展複雜的依賴控制能力以迴避關係創傷重現。此時的個體,處於迴避覺察關係創傷的知覺鈍化與體力耗竭的憂鬱低落狀態,呈現出他與空洞世界並存的封閉感,空洞所帶來的失去連結雖然痛苦但卻相對熟悉,比起走出洞穴與人相處的陌生與恐懼,退回在空虛的世界裡還是相對安全的。個體常在生命中再次出現難以控制且無法迴避不察覺的創傷重現時開始尋求諮詢的協助,諮詢關係有時會與那些對個體來說較為熟悉的空洞感競爭,如果此時並沒有更巨大的危機出現,使個體進入想自殺的痛苦階段,便難以穩定地維持諮詢關係。
案例2 W先生
W先生是個身材瘦弱,說話有氣無力,26歲碩士二年級休學的學生,W先生感覺自己從小上課考試都是一件苦差事,但在母親要求下大學重考,碩士班也重考才勉強上了一間科大的碩士班,從小一直難以順利交到談得來的朋友,在學校也很少與人有互動,對於交友甚至異性都興致缺缺。上碩班以來也一直無法好好與教授維持穩定的關係,一感覺到可能被教授討厭就萌生休學念頭而不去上課不交報告,最後因為教授輕蔑的態度而覺得人生無望,直接休學至今。W先生表示自己從小就覺得很茫然,很多時候會想像自己突然意外死掉的畫面,知道自己曾被母親狠狠傷害,也曾被哥哥歧視與欺侮,但會談中總是無法描述也想不起來過去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W先生認為人生無目標、隨波逐流的現況是因為從小就隱微的感覺似乎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真的自殺成功,常感覺自己大概活不過20歲,20歲到了時候又感覺自己大概活不過30歲,現在雖然沒有自殺的力氣,但深信自殺會是自己人生終結的方法。念碩士時,遇到了脾氣有點像母親一樣反覆不定的教授,但教授跟母親不同的是,即使會罵學生也常會非常溫暖又熱心的關懷學生,使得W先生在這樣的過程中得到了一點從小一直得不到的母愛,但當自己達不到教授期待時,教授失望的表情使得W先生頓時就覺得自己毫無用處,應該從世界上消失,碩一就學期間便常常在房間裡一邊割腕一邊喝酒才能睡著,或是到頂樓徘迴看看下面並想像自己跳下去的畫面,休學前夕,在清晰感覺自己想自殺的過程中一念間打給急救專線,在對方建議下才預約了諮詢,也同時辦了休學。W先生總難以談到對教授的期望與擔心被拋棄的恐懼,會談的內容常是空洞的,只能談到現在生活以玩game過日子的日常。W先生只在一次諮詢中突然難過地談到自己一點也不想交朋友,反正往前看往後看都是死路一條,為什麼還要花力氣與人互動,還要花力氣念書上學? 與教授相處的那段日子,總是感到很焦慮,時刻要擔心教授可能對自己不滿意,或是比較關注其他同學,現在想來認為自己那段時間很無謂,卻也無法否認確實是因為教授輕蔑的態度才會突然想自殺。此次會談之後,W先生再也不提自己因為教授想自殺的話題,來諮詢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最後W先生在電話中表示自己最近已經情緒平穩,暫時不需要再諮詢了而結束了六次的會談。W先生應該是感受到了覺察創傷所帶來的情緒,也感受到了展現情緒時與諮詢師的靠近,習慣了空洞虛無的度日,走出洞穴與人相處維持關係反而變成更有壓力的事,W先生再次退回了自己空洞的世界,也一併將自殺的感覺推遠,取得某種仍能平衡過日子的方法。
W先生會說:
「我的人生從小就註定是一團爛泥,沒有人期待我,我也不期待我自己了」
「我活著好像也只是在浪費地球的空氣,我媽其實也不需要給我錢諮詢」
「我也沒想過到底該怎麼死,但我唯一清楚的是這輩子我一定會去自殺」
「小時候我似乎有被霸凌過,但我覺得也不需要在意了,人類本來就是這樣的生物,他們只是做了人類會做的事,只要我下輩子不要再當人類就好了…」
小結
對穩固僅能在唯一關係中才能生存的個體來說,幾乎託付自己的一切人生於封閉關係裡,而難以用比較現實的角度看待關係中可能出現的侷限性,也無法藉由依賴控制的方法處理關係創傷重現的恐懼,一旦出現創傷重現時,個體就會陷入巨大的混亂感,從而連結到只能用結束生命做為唯一能遠離恐懼的方式。在親密關係中,他們會竭盡所能的去改變對方,控制與警戒著關係裡的距離的變化,如果感覺關係開始不穩定,他們常只能用最激烈的方式逼對方就範,因為這對他們來說確實也是曉關他們生命存活與否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