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沙發,極度睏倦,拒學少年這周未再嘗試自殺,低落依舊,沉默許久。“啊!我想到要跟妳說什麼,我讀了人間失格,太宰治。”少年羡慕主角女友多,還能吸毒,詳細討論恥辱感、恐懼人和討厭人的不同,太宰治的死法,討論世上最短的恐怖小說,也許少年心中有著暗黑小說等待下筆。
“生而為人”我停頓,他立刻接上“我很抱歉”,空氣又安靜。
臨床心理工作上,12歲是個分水嶺,12歲以前求助原因千百種,12歲以後只剩寥寥幾個,不上學占八成,隱藏在手機成癮、不專心、抑鬱症、焦慮症、和同學吵架、想轉學、想重考、自殺外衣之下。12歲前的問題康復了嗎?例如回家不談學校的事、更換主要照顧者、考前緊張、輸棋大叫、不敢說話、打妹妹、吵架、愛生氣、不專心、上臺緊張、自慰、偷文具、常哭、寫字醜、父母離婚、無法完成作業等。沒有,只是沒時間處理,升學壓力中惟有不上學和自殺才擠時間見我。
會談室不是尋常地方,家長能把青少年帶過來坐下,親子關系有85分以上,其他就看心理師經驗和能力。第一次會談很難,孩子受到症狀影響,或將心理治療視為懲罰或仲裁,經常不知道說什麼。我若是狂問問題,讓孩子逐題回答,可能對付錢的家長較好交待,然而損害長期治療關系。都會區家長做足功課,會談前後真誠的說“我孩子戒心很重,談過三個老師,都一次就不去。”
年齡差異在會談中很明顯,國中生可選擇說或玩,拿著撲克牌說心事不尷尬,或將世界隔絕在外專心玩。高中生都不玩,好可惜,女孩較能談,男孩則個別差異大。以前我對繼續會談採佛系處理,親子都有動機再約,現在我更加明確的說“孩子沒有明確反對就帶來”,畢竟這一放手親子可能面雲霄飛車俯沖段,還對心理治療失去信心。
孩子坐下談任何事,無限循環於轉學、自學、休學、重考、出國、工作,順便批評學校、老師、同學和教育體制,說自己身兼天才和智障,希望學校因疫情全改線上課。內在能力更好的孩子談他人期望,談父母雙重標準,談人言可畏,對友情失望,無眠的夜晚清晨,走進教室同學目光像把刀,每天下定決心去學校卻躲回手機里。也有孩子很少話,他沉默,無望,覺得世上沒人願意幫他,如果有,他不值得別人協助。常見孩子一周都不出門,只來心理治療,頭發很長。有的孩子能上家教課,部份補習班,和朋友出門,還使用通訊軟體。最低落的情況里,孩子一句話都不說,他點頭或搖頭,嘆氣又抓頭發,他用全身表達狀態不好,只說不出口,臨走前我說“下星期見”他輕輕回應“好”。
不說話的治療還繼續嗎?這取決於家長。也有孩子重復抱怨無聊想睡覺,結束回到候診區大聲說:“媽媽,我什麼都沒講,我都在睡覺!”明智的家長多傾向留在治療關系中,除非關系惡劣到孩子打父母。
會談之外工作很多,設法讓家庭及學校給出空間,孩子才有棲身之所。家長這邊好辦,“老師,他一直說自己是人渣。”“這是症狀”,“他怪我把他生這麼矮”“這是症狀”,“他都不睡覺,早上起不來”“這是症狀”,“他說不如感染肺炎,也不想去學校。”“這是症狀”,“他說給他1000元才要出門剪頭發”“這是症狀”,“他一下暴怒一下哭”“這是症狀”,“他怨我以前打他,我也很後悔。”“這是症狀”,“他說看到人會怕。”“這是症狀”。踏入診所或治療所的家長做了選擇,選擇與孩子在一起,不論之前經歷多少沖突,我對父母說:“孩子抑鬱症拒學,父母是最難受的,我們只能想,至少還照顧得到,在您眼皮底下一起度過,他不是一個人。”
請學校端讓出空間,主要是接受孩子無法規律上學的事實,以及衍生的人際關系問題。備齊診斷書和治療摘要,校方召開個案會議,讓各科老師知道孩子的情況,理解孩子個別需要。例如可能大量缺課,當遲到進教室時如何處理,缺課如何交作業,在班級中自傷,考試是否需要單獨考場或事後補考,分組時需要額外幫忙,出席及考試能否以報告採計分數等。有些孩子的需要較特殊,例如無法與某人同組,不參加朝會或第八節輔導課,不上體育課等。長期要做的是申請特殊生身份,多數情況里學校提出邀請或建議,而家長及孩子因為不理解而拒絕,心理師居中協調可減少溝通誤差。幸運的是,學校多經驗豐富且積極協助家庭。
陪伴孩子及家長,拒學及抑鬱是段長路,進展緩慢。治療關系能否守住街亭?錶面上看來,到校、小考、作業、段考、模擬考全面失守。長期而言,守住親子關系,維持在原校,病情未惡化,保持有限的人際關系,中考或高考能完成,已經是全面勝利。
實話如此,每周接20個兒童游戲治療一點不累,接10個青少年就時時記掛。要聯絡的人多,要寫的文件難,像是寫信給孩子的主治醫師,協助特殊生申請或申覆,與孩子的導師及輔導老師聯絡,寫推薦信,出具病歷摘要,出席個案會議,支持父母。還有當苗頭不對站出來擋子彈,誰叫心理師收錢多!某些初期沒能接住的個案,當情況更差時約回來,沖撞減少,低落更甚,疫情與心理困擾都無法蓋牌。
每次看到青少年自殺新聞便心驚肉跳,至今為止沒有失去孩子,只是因為好運及努力,或者個案太少。拒學少年依約挑一科準備準備去段考,回家倒頭大睡十二小時,比藥物好用,考得93分,再追人間失格漫畫版和惡之華。這些珍貴片刻讓人繼續接待青少年。